54路有轨电车 咣咣当当的声响,由远而近 又由近而远 这是宁静的点缀,空旷的拉长 铁轨铮亮,在弯曲中延伸无尽的回味 黄叶,追逐着绿色电车 又停下,轻吻轨道 车厢里,三五个乘客,散坐在木制座位上 打瞌睡的长者,和望向车窗外的安静少女 默契着,都不出声 似乎是长影的老片子,在独自吱吱呀呀放映 乘客,成为长镜里的一个角色 悄然上演着,虚幻的自己 铁轨、绿色电车,与林荫道在变幻中
庭院中 那棵呈碗状粗的野树,像大地冒出的一个 巨大的想法,老屋破旧的 屋顶,已不能承载它 压于房顶的沉重。父亲决心要锯掉它 一把闪着寒光的锯子,是父亲的众多物件中的一个 被擦拭得锃亮和锋利 我们先费力拔掉周围的车前草,小蓬草 又移走堆在它旁边的砖块瓦砾 躲藏其中的蜈蚣、湿虫、西瓜虫大概在 阴暗和潮湿中居住太久 竟然对重见天日并不感兴趣,在逃窜中 瞬间不见 当我和父亲 分
汽笛声呜呜地响起,我伸长脖子 像一位虔诚的接站人 翘首以待老朋友打开车门 紧接着传来咣当咣当的敲击声 那是铁碰上铁,硬碰上硬 那是人间,再一次拥有了火花 已经很久没有煤炭可拉了 出行人早已不再乘坐这慢腾腾的火车 但火车依然会隔三岔五往返一趟 每次火车停下来,我都在想 也许车厢里根本没有乘客,或者货物 它的到来,更像是一次故地重游 每次火车停下来时,那咝咝的声音 都是一次深
他这是在自己开的绸缎店里 以柔滑的绸缎为长袖,唱念做打 让男声腔与女声腔在长满胡须的嘴角 相互交替、转换 从店门外吹来清风 荡漾成音符般跳跃的一只蝶翅小精灵 一颦一笑之间 荡漾成了他的唐、宋、元、明、清 这是他下岗多年后,一小段扯破嗓子 才挤出来的绸缎腔韵 舔舐着他的斑斓爱不尽人间啊! 如花旦璀璨
走廊尽头的窗口,你总会遇见 一两个抽烟的人,或年老,或年轻 烟雾把他们笼为熟人,小声地交谈着 站在窗口,你总能看到这样一些植物 在墙根,或壁缝,或者屋顶 冬天它们枯萎的样子也非常好看 暮色最先从窗口涌进来 从天而降的纯粹,没有病房的惨白 也没有消毒液的味道 后来被哭声震碎,绝望的眼神刺穿 即便如此,暮色仍不断涌进来 把整座医院揽在怀里轻抚,让悲伤平静如猫 又有人在那里抽烟,
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鸟 数过去,一百二十六只 数过来,一百八十四只 越来越多的迁徙者 在高压电缆上,比肩而立 这些漂泊的夫妻、姐妹,或兄弟 在野菊花睁大眼睛的时候 穿过白杨树渐渐松开的指缝 开始聚集,开始打点翅尖的风霜 折成鼓鼓囊囊的行李 相约启程,似乎为了八百里昼夜 不再缺少笑语 而其实,只为彼此照应,只为 一点不落地带走 这一万伏的乡思
孩子们,不要停下你们的朗读 不要把我孤单悬置在那光芒搭成的彩虹上 此时我变得无限小,把我种在风里吧 但是要用泉水浇灌 我也会像你们一样,长出花瓣 孩子们,不要停下你们的朗读 如果你们想在我的脑袋里种下一棵树 我拥有两个天空,两个大地 是你们用读书声,剔除我裂开的肌肉 剔除我身上崩塌的巉岩和腐烂的枝叶 阿多尼斯说,词语是他的祖国 这些孩子,就是我的祖国 现在,我把你们的读书声
尔沙和他的羊 走在深雪中。寻找牧草的路异常难走 大风又不断刮擦 冬窝子里,食物短缺和珍贵 他的新娘正迅速褪去小姑娘的娇憨 成长为壮实迅猛的妇女 仿佛一种血脉觉醒 仿佛她天生就该是游牧人的妻子 就该这样生活—— 收集雪水,捡拾干羊粪 为漏风的屋顶铺毛毡和细油布 她扯住风的四个角 像扯住生活 她还披着新娘的红头纱呢 头纱上 白天鹅的羽毛也没有取下呢 少年用磨刀声抵挡沉默
医生姚某,数年前春节 遭遇车祸。S205公路 一家人剩他一个 住在150平方米的房子里,每次出门 都把东西收拾好 身份证、户口本、社保卡、病历 这样,就带上了所有的行李 手抖、晕血,所以不再做手术, 喜欢理光头,咔嚓一下。 没有什么爱好,也没有嫌恶。 因为活着,是一件很难的事情 他已经不会爱了 而且又不会死
等 雪 等公交车的人,把手揣进衣兜 忽闪两下睫毛,来抵挡沉落的雾气 路灯昏黄。她有足够的时间等你回头 等漫空清光中闪烁的张望 目光凝视的瞬间,一丝风飘过 诗句也在同一刻飘落 她收回闪念,回到灯影 把心头微弱的光晕,闪耀成清冷的眸光 入 画 你执黑,把禾苗涂青,青豆染黄 五彩花泥顺着沟壑流淌 谁一边恣肆,又一边张狂 不管冷暖,只张着一手老茧 在秋收冬藏 我执白,剪去青藤
窗外,大雨把雨棚击打得啪啪响 樟树叶子也被打落一地 一只麻雀羽毛湿重,被逼退到屋檐下 八点上课,一分钟也不能再等了 我穿上雨衣,骑车出门 一路上,雨水斜拍在脸上 顺着脖子渗入衣领 裤腿和鞋子也已湿透 走进教室时,就像一只落魄的麻雀 孩子们没有惊讶 教室后面,东倒西歪地堆放着 他们湿漉漉的雨伞、雨衣 这样的年纪 他们已开始懂得 人世有许多到点必走的无奈 也明白一件雨衣、
她手提着一个准备好的折叠凳 几块纸板,一条毯子 过了安检,上了火车 打量车厢里所有的空隙 她被迫退回至门口,安顿下来 路过可可西里 纳木错湖和唐古拉山口一闪而过 她守着笨重的行李 与行李一同醒着 没有望一眼窗外 再也找不到这样尽职尽责的女人 她蜷缩着身子 任凭被狭窄的空间所塑造 男人的鼾声夜夜传来 她想到了正在施工的建筑工地 那里彻夜嘶鸣着 机械之间的撞击声
零下十几度的河道里 几辆勾机在作业 准确地说 是从秋天开始的作业 延续到现在 工程浩大 听说年前必须竣工 安静多年的河道重新热闹起来 一条河 时而被围堵 时而被疏通 时而被分成两条水道 一道走水 一道走勾机 隆隆作业声盖过流水的哗响 河水身不由己 在勾机的摆布下扭来拐去 一条正常的河被一群人指手画脚 不得不改头换面 它的腰身那么瘦 那么轻 却要背负勾机那么重的钢轨履带
这里有13位诗人的19首诗,和留给我的1200字左右的评论篇幅。这一卷诗被标注为“现实篇”,老实说,试图用这么短的篇幅来谈论这么多人的“现实篇”诗作,这本身是有点“不现实”的。 当然不是嫌留给我的页码太少。这和篇幅无关,给我12万字的篇幅,我也不敢说能谈透现实。更不是觉得13位诗人的数量太多,在“现实”这样的话题面前,提供给评论家的样本向来是越多越好。说到底,谈论的难度在于,在当下这种社会分工高
鄂尔多斯台地 从渭河谷底爬上来,凝固上升的时间 一路装在胸间的山川 变得十分低矮,咀嚼草籽的肠胃 在高原上,把全部地形呕吐出来 如同沙丘上的风,滚动沙蒿蒿的柔软 脚步腾空,长城在视野之外穿过 一条线,在渐绿的沙漠中感觉 山高水绿,晾晒蓝天下的河流成因 毛乌素太低了,低到曾经的荒凉 握在手心的山包,拥有温柔的热浪 滚烫的夏季,殊途同归 把滩地上耸立的抽油机,全部揽进怀里 我
洱海,漂浮着一只空瓶子 碧波荡漾洱海,倒映天际之光 一只空瓶子漂泊其中,孤独地徜徉 它曾经装满梦想和渴望 让那些美好的时光漂浮于波涛间 倾听浪花的低语,欣赏云彩的舞蹈 宁可孤独也不盲从 空瓶子随波逐流,但从不像海鸥 在诱惑面前迷失方向 或许有一天,大海会赋予新的使命 让它闪耀光芒 空瓶子啊,漂泊的旅途或许艰难 但生命的意义不止于沉浮 在这茫茫的夜空中,月亮 也是一只,漂
俯 视 我顺着松间小路上山 小河顺着松间小路下山 当我攀上山巅,回眸 看见小河,像一根纤绳 正将大山的黑夜 拉向黎明 山 居 幽谷,一间茅屋 屋前古树下 一桌、一椅、一介书生 来来往往的,唯有 山樵、隐士、高僧 以及白云、明月、清风 归鸿吟唱,悬泉抚琴 雪里舞剑的,是一人 两人,还是三人 冰消、雪融 溪边草绿 畔上花红 凭谁说,在幽谷 枝上鸟语 和林下琴
必须从堤外说起,旧日的香草湖 干涸,留一湖香草 灯芯草、苍耳、艾草、狗尾巴草 藜蒿在餐盘外兀自茫然 珍贵的华湖瓜草困在宿水里 苟且。还有一丛野荷 半圆的叶收留了一只露珠 红荷焰焰,与荒芜势不两立 平复一路颠簸 此刻,怀念白露为霜 怀念秋风在湖水走过的荡漾 端起酒杯,让我们忘了荷 ——隐忍,酸楚 目光不及的地方,莲子嗣寥寥 让我们等待。暴雨将至 天空大面积留白 供一只
遇见洱海 起伏的群山抚摸跌宕的湖岸 蓝天下白云羁绊失控的马群 环湖公路是一头奔跑的豹子 它挽住夏天的手臂,静默中升起 海的轮廓 波浪唱出我的名字,我无以回报 唯有歌唱,节律从脚尖到喉咙 在轻柔拍打中冒出水泡 语言成吨地种在地上,足够我挥霍 也不敢改动你的数据 我是另一头豹子,傍晚悄悄返回湖边的草地 与那头奔跑的豹子一起,轻轻地躺下 石鼓书院 重修的夯土和砌起的石墙 围
纪律的石头 一个人站在上面 是要高一点 高一点 让许多人都能听见 石头上三句简单的话 现在还能够听见 这么多年 我站得更高 也总有人前来相见 茨坪山头上的火炬 当年许多人 带着我的光芒 一路向前 我却依然在这里 正如星星让光芒远去 自己却保持不动 我坚信今天依然可以 点燃来到我身边的人
车过卓尼,越来越大的雨水 冲刷掉一路风尘 灰暗的天空缄默无语 仿佛凭吊时光深处的那些往事,以及 红星划过的痕迹 雨雾迷蒙,远山后退 仿佛还能听见有人在雨中不停呐喊 他们以火种的姿势 前仆后继,点燃起满山的绿 在雍州大地,燎原 车过卓尼,无法停下的身影 像身后远去的岁月 总是无法阻止历史前行的脚步 而雨后的光阴 注定会迎来阳光明媚的一刻
地平线上的小黑点 你认定那是马 置身辽阔的大草原,敖包渲染着 色彩和神秘 大片的云半明半暗 压着,你想伸手往上 推一推 小黑点在地平线上 凝固,移动不时落到线下 哒哒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一匹黑马 迎着晨光,奔跑着 是几匹是多匹 它们自地平线冒出来 跑着跑着 它们又跑成了 一匹黑马 桥 灌木丛中一定潜伏着什么 晶亮完美的蛛网 一只蜘蛛趴在中间一动不动 耐心守候
大雨落在街道的经验里 游子,走在落日的下坡路上 游子研究落日;落日 研究冒雨跋涉的游子 彼此之间,研究大地 与天空,谁都无可替代的耐心 暮 霭 站在乌蒙苍茫顶上,此时 你不在,而能见到的 就是撩起衣角的晚风 还有不可捉摸的月光 你在哪里?我在追问 最后等来的,是无涯暮霭 目光,也在这暮霭之中
上苍把牛群散落地摆放,柔软的哞叫 让我们感觉它们是长生天活着的部分 到达扎鲁特草原深处 从草埋的石阶一路向上 仿佛爬向天的空无 终于,与这张面具脸零距离相贴 它不像曼德拉山岩画中 那些牧场、牲畜,散落时空裂缝中的 钥匙与密码 在这里,他们甘愿进入高山峭壁 做巨幅二维空间人脸图 面部朝向日出。那一瞬 青铜时代的阳光一定是一把把利刃 划破石壁刻其入内,连同灵魂 镶嵌山岩体内
秋天,我进入菜园子 一片玉米已经老了 它悄无声息地躲在一个角落里 正是白菜抱心的时节 萝卜也撑破了地皮裸露出来 芹菜已经劈了一茬又一茬 黄瓜架上依稀还有几根小黄瓜 篱笆墙上的豆角秧长得格外繁茂 开满紫色的花朵 秋豆角此刻正是显现拳脚的时候 几朵喇叭花还在开着 几个大冬瓜已经挂上了白霜 胡萝卜长势喜人 一根浇地的水管正汩汩地流着水 还有三三两两的秋蝴蝶 飞来飞去 只是
在黄河边 我是一个沿河行走想随时下水的人 飞鸟不关心,但有你就好 黄河一直陪着我沿同一个方向 我走走停停,陷入漩涡的水 挣扎着逃离,我指给你看 黄河的又一个孩子 我只管放下坚硬的外壳 陪黄河一直走
“从渭河谷底爬上来,凝固上升的时间。”一首《鄂尔多斯台地》,将我带进了本期《星星·诗歌原创》第二卷的世界。 本卷《游走的人群如生动的鱼》是地理篇。从沙漠到草原,从湖泊到高原,整卷诗如同一张摊开的地图,景观多变,立体纷呈。地理首先与风景有关。写景是汉语诗歌的传统之一,经当代诗人的创造,又焕发出新的生机。以洱海为例,有两位诗人都写到了洱海。刘剑笔下的洱海生动鲜明,有动感,有节奏,有力量,还能与人进行
一艘古船,被一盏射灯照耀 恍惚间以为重新回到日光下、月色里。 帆无风,船头无掌舵男子 古船终于发现周围河流的狭隘和虚拟。 司南与压舱石,脱离古船 为附近一个玻璃柜指明航程、稳定大局。 出博物馆,入餐馆—— 桌面有汤勺如司南,小酒碗像压舱石。 一桌美食,一场好风 让我把肉体这艘船,扬帆驶进晚年。 在命运之河里,避免过早沉没 或悄悄沉没,拒绝成为博物馆中的展品。 在长江入海口
在广阔村庄里 那时,村庄广阔,看什么都是增肥的翠绿 母亲与此关联的一朵朵作物,一同呼吸的长势 与她幼小举止服务的每个片段 潜移默化中,从属于自然的勤劳之光 母亲说:那段由此长大的纤细岁月 在草深林高探索中,让她懂得物质的厚薄 所以,珍惜粮食,成了她一生的习惯 她把每粒稻谷、玉米比作生命上升的起点 母亲说:星宿缄默,作物也会伤感 人要吃粮食,要喝井水,就得靠天靠地 她省略弯曲的
老了的花椒树,长有狗脖粗就不再粗了 它在回忆,并加工 说出史诗般的传说故事 最初的唱片机还保留一个民国的风味 永远鼓荡的年轮没有止息 一场场战争在它的味道里飘散 依在一棵花椒树流尽鲜血的时代 枪口比树木更饥馑 总有一场舞会,像数不清“蝴蝶膀”扇动一元复始 总有无数针锋沿着唱片密缝的路留下声音 最老的花椒树,是一台唱片机 多少个朝代向它汹涌,而它只爱民国那个最初的唱腔 唱段,
雨水过后,穿行 便有了乡村道路,非凡的意义 一头马与一头驴,它们的图腾 叩响,古老的踢踏 烟尘之下,苍穹之上 村落,恍若沧桑幻境 一粒谷穗,垂直了脊梁 一曲河流,滂沱了腰身 一条大道,通向遥远 又折身 星空,只是可以想象的 蛙语的,一个驿站 一骑红尘 一骑红尘,滚滚,掠过 倚望的窗棂,活化石的树梢 麻布,绫罗,江山,美人 这些,都与我无关 我只不过是古城墙下,一缕
土家语 接下来就遇到了一个老人,和所有老人一样 像一张弓,头藏在身下,眼睛看着地下 田野,很宽阔,老人孤单得像一截枯朽的木头 我用普通话和他交谈,他没听清楚我要说些什么 我只好再说一次土家话,这回他彻底听清楚了 抬起头,望着我。看样子,他真的很老了 土家语,现在很少有人听得懂,基本上没人会说 我只是用书中找到的土家语,和他说话 恍然间,我回到很远的远古。在家乡 做一回土著人。你
好久不见,熟悉的陌生人,或先生 如果除却年代,我的年纪刚好做你的学生 我们这样称呼彼此。在我面前是你的墓柩 你在地下,我在地上 幼时,熟知百草园到三味书屋的路线 青年,在《呐喊》《彷徨》纸页中摸索 凹凸不平的泪痕。曾目睹几百人 去餐馆点一粒花生米的荒诞故事 斯人不忿,先生对傲慢者不停咳嗽 笔下字词间距,测量偏头疼的深度 低矮狭窄局促的房间 肺腑如风箱,在深冬,呼哧呼哧作响
你去吧,山峰一个比一个高 你选吧,那些挺拔,那些巍峨 耸立连着耸立 影子重叠着影子 让一张悬挂鸟声粗糙的脸 从此迷失 这就没人问,山的去向和肥瘦吗 亲爱的人,能看见微笑下面的艰难 恰巧来自山的内部 有金石之声 凿开旷野沉重
机械厂消失了好多年 灰烬、铁的气息都已不可捉摸 他还是每天站在江的对面看 深秋了 江水又矮又瘦 早已流不出金属质地的声响 一条弯曲的石板路 坚持从罗汉老码头爬上来 在机械厂的旧址前停下,整理妆容 这是他们年轻时候的样子 那时,江水矫健 落日又红又圆 落日卡在机械厂的上面 都是铁了心的犟脾气 一定要被一双眼睛盯着,这一天 才沉得下来 一块滚落的石头 一块石头从山坡上
我已经忘记岁月奔流 我已经忘记岁月奔流 在图木舒克种几棵树 养一群牛羊 那些尖锐的思想 成为手中的鞭子 在空中嗖嗖作响 有故乡的人除了多一份思念 还剩下什么 有思念的人除了多一份牵挂 还剩下什么 在叶尔羌河畔躬卑劳作的人 因为忘记了故乡 没有了回归的欲望 常会在戈壁之上的旷野 面对一棵树流泪 它和人一样承受着孤独 面对来自绿洲的诱惑 从未挪动一步 我冒着风雪在
说起身后事 他们寄望纸上春秋 茶断了,再续 身边的江水淘尽古人 一支烟很快烧完 纸成灰,落在地上 夜很深了 他们还没有离开的意思
它的乌黑像从深海中打捞。 旅行图志除了小圆圈,就是 用直线、虚线来标明。 “我和秦月汉关在一起, 让它跟你捎话。”你想起它的骄傲。 他们未必真的见证史迹。 你也未必真的盲从。 从未发现的晶石浮出地面。 巨大乌黑的矿脉在倾力托举。 一个严丝合缝的小方艇 异常低沉,全然混沌。 一叶天蓝色的帆张目翘首。 听雪楼 最好是落雪的夜,在药巷等你。 走出来,无声的舞世界, 湿漉漉的
分立两旁的门挡石,老死不相往来 老宅的主人过世多年 一对鼓形门挡石,一点不马虎 死死扛着,主人生前的嘱咐 屋顶多处漏雨,空了的老宅 处处流露出腐朽。梁枋上精美的木雕 支撑不住当年的兴旺和荣耀 亡命天涯的游子,告老还乡时 对祖上存留的门挡石,选择敬而远之 走得太近,儿孙辈那么多的败笔 会变得清晰刺眼,破绽百出
老家没人时,替我们当家的有—— 从墙角爬上墙头的拉拉秧 砖缝里冒出来孩子高的小蓬草 无孔不入的牛筋草,去年吐在 门前的西瓜子,现在长大成人 藤蔓越过门框,从这头到那头 他们是无人看管的皮孩子 悄无声息,肆无忌惮地生长 父亲母亲回家时,用铁锹 把拉拉秧从墙上扯下来 弯腰把小蓬草连根拔起 把趴在地上的牛筋草锄掉 搬来凳子,把瓜藤摘下 然后坐在沙发上,替他们老 我们和野草们达
历史如同一幅鲜活的画卷,既记录着人类文明的辉煌与沧桑,又是人类进步与发展的见证。当诗人的思想投放到历史的天空,他的作品就注定有一种有别于其他题材的广度和厚度。本卷诗集名为“历史篇”,其内容并非将重大历史事件与社会变迁植入文字之中,而是将敏锐的目光伸向某些历史现象,用诗意串起个人情感的珍珠,展开想象的翅膀传递个人的历史观感。 汗漫在《博物馆中的运河》里写道:“一艘古船,被一盏射灯照耀/恍惚间以为重
这是一个仲冬的下午,我在飞机的舷窗上 看见一片叶子,静静地 静静地躺在东海和南海之间的浪花里 那是厦门岛最好的花容月貌时,也是我最好的现在 相拥鹭岛,我与“春光酒店”并肩而坐 透过窗棂,我看到 看到了万家灯火,车水马龙 在悄无声息地迎来送往着鹭江的风声 街灯私语,滴落一江船鸣 暮色缱绻,在思明区那一片呈网状的街市 一家一家的店铺,一家一家的灯火,绰约多姿 和着一声一声,闽南语
如果我不站起身来 整天也不会见到一片绿叶 这个伪装的沙发,越来越矮 它肯定不是因为谦卑 才矮下去的。苍老写满了 它的脸和额头 我试着换了一下姿势 轻轻抬起屁股,把身体的 重量,放到了左边 在我还没到来之前 这沙发应该就已经下陷了 我坐上去的时候 它要我必须放下架子 放下架子,似乎整个人 就谦卑了起来,此刻 至少我的内心就是这样想的 我用双手轻轻抚摸它的肩膀 抬头想
雨应该不用朝九晚五 也不顾及堵车 所以她在夏天常常出没 有时在大地上大摆宴席,有时 小饮草坪 应着和风轻快步伐 天空也涂脂抹粉 蜻蜓小鸟低飞让路 迅速降临人间 小溪流也赶路匆忙 我有被选中的恩宠—— 因为在雨里,有 迟疑的理由 也可在雨的缝隙找到自我 大海的忧伤 此刻,她是另一个我 白鹭在喉咙里翻涌着 呜咽,是我没有扛住 暗地里,大海做记号,替我 记住或忘记。
胜兴路上的楼宇,比昔日高出一截 这样的早晨是冰激凌的咒语 小口哈气的人已经吃透了冬天 他年关时折下的蜡梅,清愁漫漶 等不来的邻家妹子,并不问阿斯巴甜 是不是一串脚印在栈桥上的最后一局梭哈 去摸一摸扫地车吧,趁雪落难 酝酿更大的雪,捂住地上冰凉的泥水 让一个背影走七条街 落在春的尽头
龙安河静静地滑行 有那么一会儿,它滑到远处的无名山上 黄裳鸟从窗户跳下来 像从云端来到浅滩 噢,春天了,塞纳阳光幼儿园又热闹起来 河流两岸的光线变换着形状 它去除单一的、凌乱的线条 去除了复杂的直角、锐角 再久一点,河水慢慢覆盖了无名山 黄裳鸟带着另一只鸟窃窃私语 等水草高过人们肩膀 喇叭声在围墙来来回回踱步 它垂下翅膀替另一只鸟梳理嫩绿的绒毛 那一会儿,不必刻意 整座
在雨中,一个人与他的影子 在一片雨滴盛开的声音中 像石头滚落到了山谷 只有忍受,撞击的怒放 一个人与他的影子在雨中 穿行,树叶、塑料袋、丢弃的手套 紧贴地面的,在汽车轮子底下 屏住呼吸 穿行在雨中,一个人与他的影子 与汽车、电瓶车、栏杆、雨伞 擦肩而过,打在他们身上 都是疼痛的呼喊
毛茸茸的圆月亮挨着看台停在那里 前年的那一枚放在这儿久了应该就是这副样子 像一封信被摩挲出了絮状的边 同时还有花朵枯萎后的颓然与昏哑 在这封未寄出的信里 她曾用蓝色的墨水细细地写了这么一行字—— “今晚的月色是荔枝味的。” 现在,那蓝色有些苍白 她把一盏路灯和月亮拍在同一个画面里 “是两只旧月亮,两封旧信呢。” 她想了想,又在边上添了一句 “今晚的灯光和月色一样美。”
心外无物 视线从书页上挪开 沿着鸟笼般的楼宇窗格至另一边 人们依然陶醉于烟花的炫美 怀揣俗世的欢心挤进人群 老街,花灯,桃符,小桥…… 在流水的镜中复现春归的喧腾 土特产超市门前蹲着一只银渐层 温顺又讨喜 当它打哈欠,谁也没在意 心里的那只大老虎 读 猫 躺下打开一本书,它就 跳到我胸前—— 翘起的触须传动着呼噜噜的颤音 尖尖的小嘴蹭向我的手指 这小精灵总在我开始阅
不可搅乱的完美 微风轻轻拂来 刚刚穿越厚重树林,叶间的 屏障 那位老人在微笑 这是完成了一件大事后的 心境 ——是成功完成 喷泉制造水的银白颜色 弧形连贯 水滴与水滴落下适度的 响声:一种恰到好处的快意 十片浮叶大小配合 一朵粉白睡莲竖起更多耳朵 这是假寐中的谨慎 比一幅静物画更有 深意 出暑入秋的早晨,时空选择性 聚合 这是片刻的完美 以我为圆心 我不忍
想带一个口信给老家的红薯地 告诉它,从母亲把贮存红薯方法传给我以后 在城里我每天都吃红薯 那几块记忆中的红薯地 和我一样 都是松软的,低调的,平凡的 想带一个口信给我老家那个水缸 我在城里买房后 曾经想把它带到新房里 有一次我回村 在没人住的老屋前 找寻半日,不见了水缸的踪影 在原来摆放水缸的旁边发现了一个小猪食槽 我带走了小猪食槽 它还留着父亲的气息 我要告诉水缸
天空中路过一只乌鸦,他断续地 振翅,如同纸上行走的逗号。 他的生理结构 预示一只凋零的街灯。 雾气渐渐升起,给井盖的边缘 镶上模糊的分界线。 井盖下,很多抓不住的在溢出 无声的月光传来汽笛声的潮起和潮落。 室内那架年老的钢琴,挤压出风琴声的哀鸣。 室外一个老人弯曲着背盖骨,没有声响地 路过那座城。 雨用指尖踮起微风,她路过的草更加青绿。 此时,乌鸦有意提起嗓子 绣了花边的
影子是一个病人,她探望城市 我们沉默着,告慰彼此 在忽远忽近的目的地 站牌下,走进地下系统 如雨滴,也如一阵风 她不看我时,我尽量不去注意她 “我们在一条水平线上,走各自的路” 一半在黑色的雨里 另一半在明亮的蓝色 这是我们的特殊关系 将头发,骨头,肉体组织 编进日常的泥土中 然后,等待彼此重叠
这次回来,不知道什么时候才离开,他绑紧鞋带,轻轻锁门。 在外滚打几年,他只带回一些破碎的疤痕,和缝补的经验。 秋雨后,湖水贴上桥底,他从上方踩过,卷起一片水声。 停下休息,昏暗的路灯抹上树枝,像几根刚刚熄灭的钨丝。 东城骤雨 挂掉养老院的电话,他缓缓转动钥匙。阵雨刚去,院子里还散着一些尚未消化的水洼。他用脚扫开水面,想从其中寻找不再返回床边的,合适的理由。他反复在那片水渍上行走,左右,前
此刻,一切事物正发生变化 蝴蝶兰的花瓣萎缩 空气中的灰尘干燥地失去水分 一块石头被放在花池前,略显孤独 它衰老的迹象不是破损,而是越来越圆润 对面楼群里传出优雅的小提琴声,夹杂着猫叫、人的大声咳嗽 云朵变得晦暗 时间一直缓慢,试图阻挡和反抗事物的衰朽 多么不情愿,我身体里的某些东西变得模糊、虚幻 没有什么是永恒的 当我坐在窗前,开始仰望天空 正有一些事物秘密消失 偶而让你觉
暮色之下,到处是精雕细琢的楼宇,几分坚硬,几分柔和,只见诸于诗人的心灵。墙与墙之间,城市的万般物象及隐喻,组合成一首首曲径通幽的歌,在歌声的律动中,万家灯火,车水马龙,以舞动缭绕的劲道,让柔软的世间,一点点变得坚不可摧,变成铜墙铁壁。而“我们”在暮色里做梦,铜钟敲响,暮鼓回荡,以及尘埃落定的净土,一座城池在吟咏中渐次复活,岁月剥落的斑驳意境,把时间的安详和尊严,还给一群饱尝都市现代性分裂症候的读者
羽毛里塞满了风声 顺应,比征服更接近谜底 一个人的飞翔,带有隐秘的月光 走投无路时,羽毛突然打开 羽毛轰鸣,欲念即将倾泄而出 从一场洪水的溃泄处掠过 我不会把缺口堵上 我不喜欢用爪子抓紧枝条 我会落在一块大石头上 不动,像一块石头那样 接受,成为一种命运,甚至是最好的选择 一个人的飞翔,跟孤独无关 一个人的飞翔,就是一个人 说服无数静止的羽毛 一起用力,一起用风擦身子
左手是雪,右手也是 雪落下来的时候,我的心在上升 在老家的屋脊上攀爬,回旋 左手是雪,右手也是 许多记忆也跟了上来 跟随这些雪花,以及几只小狗 不断诱惑我,回到童年。在孩提时代 无遮无掩的哭,或者闹 笑,或者叫 左手是雪,右手也是 它们在掩盖什么,还是唤醒什么 我听不懂它们的语言 只能坐着坐着,默默念着,想着 一首久违的童谣,连同淡忘了的乳名 一只蹲在树梢的麻雀 紧紧
梦见一粒盐 梦见一粒盐 我追呀追 眨眼,就变成了星子 它是从盐场飞出的 是从我家窗口飞走的 就那么一点儿光 岁月无法将它抹去 就那么一点咸涩 早已深入我的骨髓 头上最明亮的那粒 我用父亲的名字命名 旧 址 德生井呢 我在盐灶旁出生的旧址呢 一点影儿也没有了 我在十字路口徘徊 反复打听 都说不知道 据说,旧址已进新城 落户某个社区 我茫然,望着自己 有块盐
听说 守住时间结的茧 总能吃上时间酿的蜜 当然 时间也酿酒,酿醋,酿石头 内心的玉和火 听说 五月有小小的热烈 小说者言也是诗人言 遇到爱不说爱,说生活 说万物轮转的一生 一部简明史 或放大的细部
总是陀螺转动黄昏 不能停下。稳在那样的快中 接受一次一次的抽打 啪,啪啪,啪啪啪 星星,被陆续赶了出来 明亮地呼应着 陀螺越转越快,最终 失去了形体,只剩下眩晕 那么多星星,那么多发光的陀螺 转动在夜空蓝色的冰面上 服从同一节拍、同一旋律 飞溅的光芒时短时长 那时,我还不知道自己 将会变成一具不能停下的陀螺 只顾尽情抽打,用掉身上的力气 似乎没用完,梦里继续 手电筒
很多年前 第一次到达广州火车站 我走下火车的一瞬间 有一粒沙子钻进了我的眼里 让我不停地流泪 我看见一列接一列的火车 当火车门打开,无数的人 像流沙一般倾泻而出 一车接一车的流沙倾泻而出 然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被风吹着,飘着 流沙会找到它的位置 只要有缝隙,它就能填进去 它会钻进门窗的缝隙里 钻进路人的领子里鞋子里 钻进汽车的轮胎下面 钻进下水道里 像没头苍蝇,盲目
一只白鹭在清晨的江面上反复自照 如此慎重,如此小心翼翼。 清水江浩荡而东,它孤身向西。 一只白鹭和一面流动的镜子 背道而驰,它不读诗经 不懂得“道阻且长”。 那时我还未曾听过《珠郎娘美》, 只是去坌处镇的途中,透过雨丝,看见 一只白鹭挥舞柔弱的双翅, 企图拨动三千弱水中属于自己的一瓢。 一只白鹭到底要飞多远才会停下来? 能让一只白鹭停下来的理由是什么? 疑问尚未解答,十年已
月亮升起,洁白的纱笼住世间 美人蕉抽出自己的骨骼,向夜色倾倒 这样的阑珊处,适合把过去深埋 我们在一起歌唱,有时在雨中廊桥 有时在白桦林,看见赤色狐狸跑出去 一些小鹿在那里乱撞 人们种下星星,也种下灯火 一些路,在乌鹊南飞的时候湮没 坚固的,坍塌着;流动的,永生着 多么干净的天空,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南边小路 磊的座位在教室最后一排靠北墙的位置 他每次进教室后不是走北边小路,而是 众目睽睽下径直穿过讲台 走南边小路,在教室绕大半圈 才坐到自己的座位。只因为 中间第二排挨南边小路坐着秀 冢 到公路上去,出村北门 向西150米,拐过石桥 再向北顺着那条土路直行800米 路西有一砖窑厂,路东有一冢 小时候,冢像山丘一样巍峨 走着走着,它就成小土堆了
爷爷走了,最难过的是一张 竹制椅子 紧盯着屋顶,一言不发 爷爷在的时候已不能走动 这张椅子 被爷爷一躺就是十多年 我想把它扔了。因为我发现 父亲常常 对着空椅子发呆,抹泪 父亲不让,说就让它空着 父亲还说 过不了多久,它就不空了
满三个月进入四个月的那段时间 她慢慢自学了翻身这项技能 现在已经可以非常敏捷地自主右翻 只需几秒钟 一个华丽的翻身动作 就在不经意间完成 有时候,她趴在那儿 一副不耐烦的样子 哼哼唧唧 可我听不懂她的婴语 我以为她趴累了 希望有人帮她调整为面朝天的姿势 于是,我辅助她翻了过来 谁曾想,她哇的一声哭得更厉害了 我只好再将她翻过身去 趴在那儿
树枝在夜空画出寥落的图案 万物已度过疲惫的一年 这片枯寂留在虚空之海 唯月色还剩一抹霜白 守夜人独自翻看斑驳的记忆 裂隙中藏着旧时代的闪电 黎明之前,谁还有无用的忧伤 就交给缓慢的勃拉姆斯 亲爱的,我肋骨的伤 埋葬在去年的梨树下 你沉默的挖掘,恰似召唤 让我从低处冉冉升起
踮起脚,把季节往上提 他的头在我的肩膀以下 踮起脚,把日子往下拉 我的头低于他的 背靠着背,一低一高的转换 在一面镜子中浮现变化 我们生活在它的里面 多年来,被记载,丈量,印证 时间是一个人间的导演 我的孩子,你是我生命里的另一个我 迎着风,沐着雨,走过了十五个春秋 你的背渐渐厚实坚硬 逐渐脱离我的视线,长成了自己的太阳 我们背靠背,就像多年前 我与你爷爷一样,多么相似
时间和空间,这是构建现实世界的最为重要的两大基本材料。因为有时间和空间的存在,我们与世界万物发生了极为密切的关系和联络,人生的奥义和世界的奇迹,也借助时间与空间的孔道而不断凸显出来。时光,是时间在宇宙人生中游走时发散出的迷人的光源,它渗透在万事万物的褶皱之中,将我们的历史、记忆与成长,默默地珍藏起来,给我们带来无穷无尽的回味和奖赏。 很多时候,时光是与我们的生命历程密切关联的。“雪还在下着,下着
白云在天空画满了鱼鳞 蟋蟀在院中抱着竖琴 斑鸠在桂花树深处轻轻咕叫 七星塘在夜色中伸了伸懒腰 母亲坐在老磨盘上吹着七月的风 银发随月光飘扬 念叨了一辈子,她也累了 看着儿孙们归来,夜色难掩兴奋 一架飞机像流星飞过天际 修改了低垂的北斗又匆忙恢复原样 母亲看了看天空 轻摇蒲扇,不语 在乡村,我们必须学会夜观星象 隐忍一生的荣耀或者不堪 我们秘而不宣 恬静中,我们怀抱着古
高过天空的秋天 渐行渐远 低到尘埃的寒冷 越躲越近 柿子的黄灯笼 高挂枝头 把今年的庄稼 照回去年的屋檐 抑郁的人 穿着御寒的身外之物 在风言风语中望天 不见霜降 只见打着火把爬山的红叶 和留守菜园的萝卜白菜 其实霜降 就是一个人的暗疾 像思想负担一样摸不着 像精神压力一样卸不掉 只有天知道 酒解得了假愁 药医不了真病
走在乡间的田野上 父亲收成最好的那块田 越来越瘦了,起初是奶奶 收成很好的稻田退让了六尺 然后是爷爷,父亲含泪挥手 再退六尺 一场大病初愈,面容憔悴的父亲 拄着拐杖喘着粗气,他指着那块稻田 我若老了,只退三尺 剩下的六尺 留给你妈
秋雨,秋雨 春雨贵如油 秋雨也是。今年 不同于往年,绵绵秋雨 一连下了三天 还在下,有些不紧不慢 这状态,如我臃肿的中年 近日里,棉花吵着回家 大豆嚷着嫁人,玉米闹着省亲 庄稼人有些手忙脚乱 墒情尚好。过不了几天 痴情的小麦种子,在秋分里 要与庄稼人,来一场柔情似水的缠绵 霜降过后 霜降过后,大地上绿色植物少起来 秋分时节播下去的小麦 绿了田野 一些萝卜们、地瓜们
蜂 鸟 蜂鸟,小巧玲珑地活着 小心翼翼地对待身边的事物 清晨挑选最大最圆的露水 照脸,化妆,一滴正好够用 午饭啜饮浆果,晚餐吃蜜 品味着一方水土甜甜的记忆 再高大的树木 也能振翅飞到顶端,再陡峭的山峦 也能置身其上 我印象中的童年,感觉何其遥远 蜂鸟的童趣,一回头 就找到了 真想变成一只小小的蜂鸟 穿上无忧无虑的童装 穿行到初始的景物里,即使迷途 也不惊慌 水做的
故乡肥沃。一条乡路弯弯瘦 已故的祖辈在路上走 子孙在路上走,光阴在路上走 我确定我走在时间的中间 两侧间以花香 鸟语,以及童年的诸多回忆 同一条乡路 我走了足足四十年 前二十年,把一年走成了一日 后二十年,把一日走成了一年 时光未老 乡下的父母却已年老 这些年 我每走一次乡路都有着淡淡忧伤 怕走的次数 会,越来越少 少到,只有每年清明 才回乡一次
当羊长上翅膀 草尖在每天早晨替换 羊的翅膀 浅草淹没的马蹄 我怦怦的心跳 飞舞的雪花,拥抱大地 那朵雪莲 羊的翅膀,在雪的火焰里 幻灭,升腾 再幻灭,再升腾
但凡留点心,就能在路过的 草地上、田野里遇见一棵蒲公英 如果花结成果,风一吹 便会看见无数降落伞在空中飞行 亭亭玉立,却有人称之婆婆丁 莫非,因为她有许多母亲一样善良慈爱的心肠 便被赋予婆婆之名 我还是喜欢叫她蒲公英 这样叫着的时候,心便静了 像在盛夏 喝了一杯蒲公英煮水 是的,除了清热解毒 蒲公英还能消痈散结、利尿通淋 有层次的花 开在哪里,都让人着迷 小 花 认
从春天起,它们就开始经营自己 它们的嫩芽儿 蔓延到整个大地 为了生存,它们喝过农药 挨过锄头的误伤 它们从来没把卑微和渺小当回事 甚至在情感中 把疼痛、死亡、自卑、伤心这些词汇 都关闭了,它们在农药、除草剂、锄头之下 死而重生 我经常抱膝坐在它们旁边 把自己隐蔽在草色之间哪怕风里 传来除草剂的气味,我也不轻易起身
小镇在草原上 像一朵蓝色的小花 开在沙漠异样的缝隙处 小镇,外出谋生的人 站在一个脚手架上 远望,用一滴泪 都想从故乡出发 又都想从远方衣锦还乡 乌奴耳的孩子,还是依旧 一列绿皮子火车,从早到晚 我站在五等小站的站台上 等着一个我爱过,也恨过的人 太阳和晚风接近了土色 没有沙尘暴的夜晚,是一碗酒 一盆手撕羊排,一碗草原香 熬到天亮 *乌奴耳,蒙古语,美丽富饶的意思。
父母亲清理昨天刚刚收获的土豆 拭去泥土,挑出个头较小或被镢头划伤的土豆 另装在袋中。它们会被清洗,磨碎 反复换水,沉淀 为此,父母亲早出晚归 在家和郊区的土豆加工点之间,来回奔波 又要将潮湿的淀粉晾晒多日,直至完全干燥 而这时,秋风和阳光刚好穿过树枝 将枯叶摇落在父母亲身上 银发和土豆淀粉,一样白,一样耀眼 每年都是这样,霜降像一场从未迟到的雪 父母亲却要抢着时间,在风雪中
春天了 女人的头发蓬松 女人解开围巾将春风赶到田野 我深陷农具的静默中 木制的农具干了又湿,湿了又干 一辈子不唠叨自己的伤疤 绿油油的麦苗呢,躲不过水牛的一声哞 一枝独秀的蒲公英将我的脸打回原形 整个春天,故乡的落日 一声不吭 一杯酒在村庄的桑树下下肚 桑葚变紫色了
嫩叶在树梢微微颤动 阳光透过树林雕刻土地 一片黄叶悄悄落于光斑 触碰金龟子的彩衣 丁香枝叶青绿闪亮粉花恣肆 黑土蜂无所顾忌 红蜻蜓在白茅叶尖站了很久 空气中有微甜的气息 还有一丝土腥味…… 我久坐石上 忽然心生欢喜 复生惭愧
早上,清理圈舍的时候 块子婶才发现鹅的数量好像增加了 几只灰褐色的大雁蒙混在鹅群里 跟随鹅队啄食槽栏里的麦粒 块子婶并没有戳穿它们 是以这几只失群的禽类 找到了度过寒冬的场所 白天它们偷偷地飞出去 晚上投食的时候 又蹑手蹑脚地现身于鹅群 直等到来年春暖花开 才跟着返回的雁群踏上北征的道路 我的村庄,那些家养的和野生的物种 能得到同样的恩宠 收麦子的时候 人们会把混杂在
人类对乡土的眷恋绝不低于一粒种子对土地的依赖。众所周知,种子如果离开了土地,其生命也就走到了尽头,同理,人类离开了乡土的供养,也就成了无根之木,陷入了某种漂泊的状态。 汤红辉的《归园田居》处理的是一个古老的主题——归隐,对作者而言,这是一个“古老的天机”。而所谓的“天机”,就是一份乡村生活常见的恬静,那远离尘嚣的沉默。对照一下雾霾中的城镇生活,一个人拥有满堂的儿孙,能够踩实了大地去仰望天空,聆听
药草帖 顺着羊倌的脚印,上山 不砍柴,不放羊。每天抚摸 矮草,山花 紧贴着朽木的结香,去会见松鼠 还有毒蛇和草虫 接近它们才能抓到上好的药材 看到大堆的蚂蚁伏在同一具 螳螂的尸体上,密密麻麻 心生怜悯。蚂蚁 有时也会误判地爬到他的身上 公然在胳膊和手背上停一停 嗅一嗅。像要抓的药草一样 对陌生的草类,他同样像蚂蚁在 叶片上,茎上闻一闻 直至挖出根部尝一尝 海边即景
北纬上的小树林,雪野,狍子 雪已止。一群狍子 睁大新奇的眼眸,悄悄打量 世界真大。蝴蝶的鲜艳、紫豌豆的葳蕤 和篝火的跳跃还在路上 歌声的狂野和温情还在远方 狍子不预测未来,这个清晨 它们只想到日出,想到绵延的雪地 想到青草的温柔等候 而猎枪、箭镞、棍棒有别于雪的白 有别于萌物身体里的北方脾气 我无法和它们比照内心的真实 在遭受危险时,它们把头 有角无角的生命藏进雪地里
一轮夕阳,从山冈上走下来 走下来的不仅是一片云霞 还有一身的骨头 一身的枯藤老树 其实,没有什么与众不同 只留下抽屉里的一本无字笔记 拂袖而来的青春年少 和星月一起围炉夜话 踩着晨露,迎着太阳奔跑 自称乐山乐水,猫步成了趣向 霞光里红得走不开 一如皱纹里藏着的谜题
进山以后,我只听得见野风和虫鸣 身边没人说话 我就把自己分成两个人 我问,影子回答 以我为轴的深山 小路拉长了,烟火味也扩散更宽 在我认领的空地上 我把身边的物类略略分开 把果蔬移入沃土,把花草移向阳光 安静时,我偶尔掏出星子 轻轻擦亮一下,又把它们放回夜空
挨着一片波斯菊花丛坐下 望着天空 看风 慢慢磨去一朵云的棱角 黄昏在降落 铁丝网上的牵牛花 开够了今日的时长 攥紧了花朵 和脚下的一株马蹄草 互换了姓名 风吹过时 身旁的草木轻触我的肩膀 承认了我是它们的同伴
悬浮于海底植物丛中 丝绸般的肌肤 恰到好处的形体沁在澄幽里 尾鳍,面庞,折射着蓝光 安静的样子似在聆听 “世界上多少晶莹皎洁的珠宝 埋在幽暗而深不可测的海底”* 山顶的云朵 并没给冰山带来清凉 不知出处的晚钟,隐隐响起 海豹是否听到了 极地冰山的坍塌声 *引用英国诗人托马斯·格雷的诗句。 蝴蝶标本 原野,山谷,河岸 随风赋形,随光生色 你的飘忽,灵逸 捕获多少人的
几个小孩在捉蚂蚁。每发现一只 就会兴奋得又喊又叫,像一群 不安分的麻雀 而因为他们,树上并无鸟雀 只有一位奶奶在旁边照看 又一片叶子飘落,漏下来的光 荡漾在她的脸上 明晃晃的忧伤,代替了刚刚的笑容 她叹息,没有谁听到 树荫下,孩子们的笑声不能再高了 他们那么着迷于手中的游戏 他们那么小,对除此之外的事物 丝毫不感兴趣
常常对着它 喊自己的名字 它坚挺,向上 与我有着相似的骨骼 常常背着它 想自己的名字 它饱经风霜 终将成为一张白纸
大 雪 从世间消失 就选择大雪 走着走着 就走成了白茫茫一片 来时踪迹 被平静地抹去 拥有的,未曾拥有的 都看不见了 山川,草木都伏下了身子 流水只为流水送行 它容颜冰冷 但它在底下偷偷流动 仿佛夜莺压低了歌喉 走得累了,我也不停下 尘世是野茫茫的一片 没有尽头,已是尽头 我缩小成一个白点 一整片的白是整个世间 一整片的白是我 桃花湾 春色正好,在桃花湾
几枝干花 打量着我—— 在它的视线里 我也是一朵 甘愿走来走去的女人花。 而那盏小夜灯 是白色的花 而那只独角兽,是绿色的花。 甚至,床上的床单,地上的地毯 书架里摆放的书籍 在它的视野中,都是含苞欲放的 都是被我身体里的花神 眷顾的。 去王莽岭 岭上白云果然很多 怕不够 又添了岸边的一些白天鹅 还怕不够 悬崖边也长出几只白蝴蝶。 我不关心王莽 去了哪里,一
一只母驯鹿 把蹄印留在林地上 全乌力楞的人,燃起篝火 为那只白色小驯鹿的出生跳舞 丛林法则萦绕在营地周围 篝火依旧很旺,母亲宽大的裙摆 像一阵浓缩进松树林的鼓槌 击打出了我们这个世界 最熟稔的鼓点—— 夜越来越深了,族人停止了舞蹈 母亲又喝下一碗桦树汁 仿佛整个原始森林的秘密 在羽毛上编织成的梦境,在低飞 桦皮船 星空俯下身 桦皮船在追赶那条鳇鱼 河水湍急,渔叉微微
面向一池荷叶,想起的全都是 寂寞之事。于是,一个人走着 在荷叶与湖水之间,走完了夏天 但还有更多的天色与疲倦,更多 无法张口的枯荷,呈现出傍晚的回声 我听见一个水滴正在敲击湖心亭 一些孩子手持荷叶从我身旁跑过 等他们再大些,就会怯懦于万物俱新 而自身的灰度已渐渐与远山持平 荷叶留下的片段哀哭,在远去的风里 在乱云的映照下,将一直漂流 漂流到我童年消逝的那天……
本卷诗主题如同题目所揭示的那样,围绕壮美山河展开多维度显性和潜在的意义重构,诗人从不同视角呈现出作品内在的复杂意涵,表现出人与人、人与自然、人与社会和谐相处的憧憬、想望与愿景,勾勒出民族的精神画像,从而凸显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宏大叙事。 第一首庞川的《药草帖》从“药材”入手:“每天抚摸/矮草,山花/紧贴着朽木的结香,去会见松鼠/还有毒蛇和草虫/接近它们才能抓到上好的药材”,不仅表现普通人情感的萌生和
梅 子 五月青,只有梅子配得上 成熟这个词 熟了,它也不会一脸黄 人世青黄不接 幸有梅子,来劝和水火,不容许 青一块黄一块地 草草掩盖什么 我们踩在青黄之间,忽而 一头青,忽而一头黄 像一个用梅子发声的怪物 用不完的宁静 夜色被扔在窗外 ——只有夜色,不可拿来分配 书房里,有我栖身的按摩椅、满壁图书 和用不完的宁静 捡来的鹦鹉专注于一勺小米 它不断点头 啄出一个
此生,不得先于我走 屏幕上突兀出现的这一行文字 先使我一怔 继而泪流满面 没想到这世界上 还有人如此在意我 不由分说地把我挽留 晦暗的世界顿时阳光灿烂 凉薄的世界立刻暖意融融 于是,我与怒目相对的世界和解了 从此 在这明亮的、温情的世界里 恣意地活着 感恩地活着 此生,不得先于我走 每当我用目光抚摸这行文字 心中即使结满了坚冰 那坚冰也化作春水了 心中即使布满了
我们相遇的时候 说着心酸的话 天空的气息一刻没有停止 活动在我们体内 碰撞 挤压 排斥 我们想着夜晚的来临 有人会循着我们的雨露 跟随在高楼的阴影里 影子会亲吻我们 尘埃会打击我们 我们很久没有在月光怂恿下拥抱 一半是泪水没有烘干 一半是笑容没有褪去 那一幢房子在水边的 声响 依然明亮 吸引着我的双鹤 在身体的周遭 欢快地跳跃 圆舞曲 华尔兹 古典芭蕾 没有一件
最后一颗苹果,挂在树上 成为万有引力的一个漏洞,另一种立场 像越来越不完整的旧梦,装裱童年的月光 种下苹果树后 我的父亲去了哪里 深秋的晨霜,再一次摊开 将化未化的疑团 好多年了,晨雾一直未曾消散 七十五度的沙子坡,和生活的陡峭 大体相当。一双满贮风霜的手掌 反向测量一座山的高和坡度 宣示一个农民朴素的生活立场 一次次,从坡顶摸索到谷底 直到,把满怀希望的一生耗完 我常
当背离这个世界的时候 镜子空了。 空镜子并不造成心灵的震荡。 当空再次接纳虚无。 是此刻与过去和解 是秩序梳理了个人史。 雪逆着下往天空 就像人从镜子里出走。
竹蜻蜓的单纯毋庸置疑 过山车的跌宕起伏真切存在 也许没有被原谅的 始终有人拎不清一些事物 “有人能处理复杂事物的能力 有人能长久重复一件 简单事物的能力” 独特的脾性 是一年四季吹在山野里的风 数不清的凌霄花,打开盲盒 我们透过花园美学超越玫瑰的哲思 “明月的高悬,高悬的明月 赐予人间的药丸” 纵身一跃。旗袍把花瓣绣成一个圆 有我们的名字
你的身上有一个看不见的铁环 它比你的身子要小得多 你每天白天出门都会把它套在身上 晚上回家又会把它取下来 为了活得更有尊严更高人一等 你甚至还学会了穿过门缝和栅栏 诀窍在于把骨头全都缩起来 不给自己的肉体留有一点反抗的缝隙 能展示自己技艺最佳的地方是 虚伪的酒杯里,必要的饭碗里 命运的锁链和活着的缝隙里 你的骨头几乎成了变化自如的水 我说的不是拥有缩骨术的杂技演员 而是你
在原野之上,我在树下 我知道也有牛在这儿待过 树影里混杂着牛的影子 风吹过,它们仍在 为人世间的悲苦颤抖 那是已经死去的牛 真身在这儿歇脚时 留下的影子,和我的 树的重叠在一起 活着的牛带着它们的影子 都不知道去了哪里
披着雨水。像一棵矮树 我与茉莉花、菊花坐在院子里 此时,应该有鸟停在肩头 与我一起,构成文学作品中清幽的意境 把自己想象成荒原 我喜欢荒原 一个人的天地。没有人烟,没有生命 时间张开口袋倒出古老的法则—— 秋风起,枯叶落。夜晚即将登场 我即将融化 像一颗糖消融在温暖中 我隐匿在黄昏里——庞大的寂静取代我 寂静之外,万物依然旋转不停 个体生长,衰老,死亡 漏刻记录了这些
一切关于春天的故事,已经结束 初夏的枇杷,有几只 被雷雨击落,母亲风刀剑霜的脸 单薄,瘦弱 可笑起来,比枇杷叶子更厚实 当我接过一碗橙黄的枇杷 手指有点抖动 那是把光磨成沙子的母亲 那是把饱满挤成干瘪的母亲 那是和钉子一样有韧性的母亲 殚精竭虑一生的母亲 艰辛时总把眼泪摁回去的母亲 摁着,摁着,她成为了祖母 摁着,摁着,我成为了母亲
小时候在牧区 起早是一种习惯 额吉挤牛奶 我拽牛犊 阿布去水槽饮马 我就牵着缰绳 接春羔的时候 额吉总会给我选一只小羊羔 我抱在怀里 两个弱小合为一体 认识最初简单的生活 我看着阿布的驼背 额吉的罗圈腿 听着呻吟 看着白色的止痛片 模糊知道了 什么是风湿 布病 肝囊肿 以及劳累 待我的目光可以越过山脊 走在阿布和额吉前面 胸怀里已经有了纯净的奶子酒 西北风瘦了 中指对着拇指
我喜欢蓄满水的物体。 比如茶壶,水库,堤坝。只要它们泛起浪花 我的内心就安稳,如一块画布的四角 被镇尺轻轻按压着。 只要头戴围巾的妇女从水里起身 走向田舍,篱笆和果园 翻飞的麻雀就安稳,它们聚集在水的周围 享受水带来的光泽。 我喜欢挺拔的事物。 比如旗杆,灯塔和父亲的脊梁。它们矗立着 如同夜空里的星,给我安慰和指引。 我体内的水最终也会 流向那里。当一只手把我喜欢的事物
你看那么小小的一块 人走进去,房子走进去 云走进去,山走进去 只要距离足够远 只要在它怀中占的位置足够小 因此,镜子里一定藏着消失 和即将消失的 那天走在路上,我意识到 我与她已经足够远了 甚至足够久了 也许我在那头正消失着 这头,我已记不清自己的容貌
如果没有猜错的话,这个栏目的名称“高悬的明月赐予人间的药丸”来自诗人灯灯的一首诗。余婷在《卡布奇诺》中引用了这些诗句,其实是传承了诗人对人生的一种感悟。“月亮”是一个蕴含文化寄托的物象,它很遥远,但作为诗歌精神的载体,它并不是无用的,而是像“药丸”,可以为人生解毒、疗伤、治病,恰如诗歌带给人的精神慰藉。这样的感受既实在,又超然,恰好可以用来描述诗歌与人生的关系。 人生这个词有时很大,大得包容了整
寒露之后 临冬的大树,比雁阵更早地触摸到天堂 它们把头伸进云层 金黄的树身 手握黎明的鸽哨 和喜鹊的猫步 秋雨的格杀令,被风的御旨传达。秋叶 带着荣归故里的不顾一切: 盘桓,旋转,飘零 它们向上,向上,再向上 直到吻尽深秋最后一抹深蓝 草在低处,河床在低处 比河床更低的握不住流水落花的我 在低处 残酷的生活和宿命的苍茫,在低处 火在低处 我固执而卑微的爱,在低处
春风骑着白花花碰鼻的枝条 像此时的我,背诵爱人年轻的模样 什么都想起来,却没要说的细节 春风刮来 欲把满树的梨花都带走 秋千上的梨花 随风势,摇晃思考 一瓣一瓣写下的笔迹 被点点画画的人,默读没字的生活 瓣瓣飘落,描绘回不来的情感
总是习惯在午时或子夜时分 准时去看你 我轻轻地来,悄然注目你 在窗外撕破一页纸缝,透过灯光处朦胧的距离 看你写诗 每一次从你侧身的安然状态里 享受你的背影,感摸你微笑的温度 他诉相思 今夜,我把诗歌的旗帜插在头上 仿佛曾经的山冈,长满黄花 然后转身优雅离去
关雎叹 如果时间溯游到公元前十一或六世纪 我们还会拥有同一条溪流 我们时常相约去溪边,采摘 荇菜或薇菜,也可能是云朵或风 采完左边采右边,直到竹筐装满 宛若关关雎鸟,我们一边觅食一边歌唱 生活清苦而美,只有爱情这一种欲望 我们聪慧又善良,宜室宜家 心仪我们的男子,在水一方 慕而不得,寤寐辗转 因此我们可以挑一个自己也心仪的 去爱,不必忍受或将就 如今,时间磨损了我们的天真
从宝石山下来 绕着西湖散步 西湖是一团水的横切面 任何一个地方都可以作为起点 也可以作为终点 游人很多,不知从哪里来 夏荷正盛,荷叶田田 增加了风景的层次感和稳定性 除了老生常谈的爱情 断桥还承担了太多冗余的热情 我们也是冗余的部分 无法超离于人群 更无法超离于人性 湖岸线谨慎地围成一个圈 一场谈话也遵循语法的逻辑 形成闭环 晨光刚过,西湖的肉身克制地激荡 激动我
越过重山,在那边张望着,他看见 “一口名叫爱的眼泉” 一开始爱,泪水就流了下来 蝴蝶的影子开始蹁跹 欣欣然舞蹈。每一个动作都是在削减 就像爱那样,他如此想 景象也就在泪的弧光中呈现 在此刻,一个下午 我憎恨的人啊!你们活着,你们死去 你们一闪而过 我却没有打捞出那些可爱的时刻 这是艰难的炽热,狭窄风口下的炽热 是重山深处的洞穴里,一团缺氧的火 ——人们把那个地方叫做智窟
瞬间的念头占满一个人的心 我没有抖落净占山为王的欲望 跑马圈地 我的目光所到之处是我的 我将为所欲为 做好征服和被俘的准备 有那么一刻 除了你 我什么都没看到 一首诗的长度 想念的长度是一首诗的长度 风吹乱了发 表面的镇静让自己看起来像个好女人 时刻在悬崖边上跳舞。随时准备粉身碎骨 皱纹以缓慢的速度无限扩张 我很小心掩藏我的尊严。像解不开的魔咒 把自己越裹越紧 为什么
我怎会不读你的信。月历划完 风就渐渐大起来。灌木阴影的滋长中, 与你有关的记忆苍白着闪烁。 我还记得你那时的语气,夹在 一本被灰尘细铺过的日记里, 混着秋叶红黄,闪耀炙人的温度。 可如果你来,我无须在此枯坐 猜度另一个城市的天气。 一首出离了忧郁的歌,你曾唱给我。 二十年如宿醉后的那一日, 傍晚才醒,乌云满头,湿气缠绕, 我想,就这样洞开着窗户,读你温热的信。
七夕,熟悉而又陌生的古老海域 两只金鱼环游在电子屏幕之中 我们谈起夏天的杨梅,急雨和黎明 对距离只字不提 一株淡绛色的玫瑰藏在角落,它的难寻 犹如一曲《鹊桥仙》佚失的音律 安静的词语,都习惯轻躺在无声告白之中 背过身时,独自面对一轮落日的拷问 是否会产生恍惚,我们竟沉沦于爱情 有那么一刻命运就如同一张信纸 招徕了风,也招徕了无尽的蒹葭之思 余晖落在肩头,一只金鱼咬住了 耳环
雪花,那些短暂又急促的录音 簌簌落下。 你走在雪中 从世界遥远的地方传来 生活的只言片语 接着是恋人的絮语 伤别的声音。 一片连续的吵声中 也有鸟儿的啼叫 和翅膀飞舞的声音。 哦,远处还藏着一段笑声 你接住这片记忆 在你心里 音量已经调到最大。 哦,这银铃似的笑声 久久不能忘怀。
点燃取暖的火炉。挡住清冷幽蓝。 冷风吹过房檐,呼呼有声。 就像你在睡不着的时辰辗转, 一再熬制星光与清露。 倒春寒之后,流浪的暖风回返。 草色驳杂,向四处散开。 身后有花,花叫毛茛,黄色的那种。 兀自燃烧。
拉开架势,等她的反攻。她却一声不吭 眼泪扑簌簌落下来 每一粒都有珍珠般大小,这是 最厉害的武器。霎那间,将我准备就绪 可以喷薄而出的,所有用于辩论的言辞统统逼退 此时,我必须假装余气未消 将一条软软的毛巾气哼哼地塞到她手中,然后 伸手等着接过去,在热水中 投净,轻轻擦着刚刚还梨花带雨的脸 简笔素描 如果为她画张肖像,我会将她的鼻尖儿画得微翘。 眼睛,可以画成 鲤的形状。但一
爱情是人类繁衍与发展的最原生态动力,是人类文明史上一个永恒的主题,更是文学特别是诗歌吟唱不绝的主题。 花语的《在低处》,所抒写的爱情,与寒露过后“带着荣归故里的不顾一切:/盘桓,旋转,飘零/它们向上,向上,再向上/直到吻尽深秋最后一抹深蓝”的秋叶的姿态不同的是, “在比河床更低的握不住流水落花的我”在低处,直面“残酷的生活和宿命的苍茫”,如“火在低处”,让“固执而卑微的爱,在低处”固守和坚持。高
沃尔科特:为加勒比涂抹浪漫 深褐色乌鸫,在酸橙树枝上啾啾鸣叫 如今我依旧在侧耳听。这是有《白鹭》 和《黄昏的诉说》的浪漫诗人的身影 那时候,他正给加勒比地区 涂上思想的色彩 也有《月亮》。诗人面对月亮 往往说出内心里,被凝视已久的誓言 ——一支蜡烛被自己的光催眠 大海的风暴后,我继续打坐 聆听诗人的白色月光,从回家路上来 从甲板上来,那里有升起的风帆 门外肯定有一个世界,那
把一条时光透明的线 抛入江中,垂钓者 固守一段江堤漫长地等待 一个上午过去了,太阳背过身去 转换成下午,垂钓时光的人 一条透明的线总是悬在头顶之上 垂钓者,一动不动 任时光在转换 从黑发转换成银亮的白发 在时光的河流上 垂钓者,最后都被夕阳的 最后一丝光,放进鱼篓 故乡只剩下一口井 故乡,只孤独地剩下一口井 几棵枯草在天空 潦草地书写着故乡的名字 云朵越来越薄,鸟鸣
母亲唤我的声音日渐急迫 那条暗色调的小径一直在灵魂深处跳动, 少数几个落魄的自由人走在上面,不孤独,也不悲观。 有人拨动了神秘的琴弦,往昔和未来的画面徐徐铺展, 草木、海洋、星辰……了然清晰,人的形象却晦昧消沉。 卵形雪粒敲打着树木,如嘈嘈急雨和催眠的音乐, 一只喜鹊在雪地上跳跃,以雪为食物,为馈赠,为梦想。 然而,那条暗色调小径从没停止呼唤我,是母亲的声音—— 她具备朴素之美,是
铸造精美的声音,只配在拱形小世界回旋 寒山寺也不例外,历史被掐断 客船无渡可泊 夜半钟声凝固在时间里已经千年 敲钟人,他扎稳马步气沉丹田 只撞到一团软绵绵的虚无 头顶雾气升腾,一生功力 注定陷落于无声无形的敌手 楼顶檐角的乌鸦,沉默无语 见证旷日持久的博弈 从青铜到黄铜 敲钟人在空气中磨亮双手 为朝代的铭文镀金,文字后面的真实 被小心翻捡出来,逐一过滤 残损过往,已破碎
巨大的镜面墙,倒影更大的天空 借着绳索绷紧在空中的人 快要够到白云了 他的手搭上去,擦洗灰尘 污水迅速滑落 他用右手的拖把 朝墙面重重顿了一笔 并将腰绳松一小段 他必须正对镜子 擦净头顶那个“油黑的顿号” 才能 再下滑一尺 父亲与矿道 有一个洞子 父亲从十五岁钻到五十岁 成为了洞子的延伸 夜有很多种 洞子是可以取出来燃烧的那一种 还有一种燃料 是每天陪伴父亲的
为何有人一去不回 以薄翅,以水之利刃 你知道我的心是一碗的吻 只能承接以微张的喙 在每朵浪花开放的深处 都有着令人不安的水滴 大地像巨船一样 从黯海里冒出 确实,我黎明不起来 桅杆下张望过的 是一网打尽的夜 我是随身带着岛的人 置身于芸芸万物 就像一只北鲣鸟 把自己从高原的屋脊放飞 那是无法以爱与恨抵达的息壤 顿悟到什么是渺小 难以言状的情绪 只能以杠杆另一边的
向日葵 事物中那些明亮的色调是短暂的 如同一生向阳的葵花,你深谙此道 并忍耐着沉默,逐步加深你内在的阴影。 被人间爱着 阳光多么好,你不再执着于未就的画作 走到郊野间看孩子们放风筝 半人高的麦子和稗草是等量的,绵延向鸟群 归途中的火烧云,波纹一般的光影在熟香中浮动。 黄昏尚存羽毛般的温热,有孩子握在手中,奔跑过田野 而更远的是他们的嬉笑,模糊而真切 在暮色里逐渐消散,等同于你
电线的琴弦,把天空分成几块 停在上面的翠鸟,像静止的音符 它注视着平静的水田 期待鲫鱼出现,满足午餐的需求 失望的翠鸟,准备换个地方 扔下两声尖叫,飞走了 父亲稳坐在院子里 没有抬头看天,关心翠鸟的温饱 他微微弯着腰,低着头,用油石磨弓钩 磨几下,停一停 像木匠一样眯着眼睛,看出棱的直线 要磨出刃口,磨出针一样的尖锐 避免河水锈蚀,还要抹上黄油 放进河里,能钩起值钱的大鲶
一个人的背影不能说是他过去的全部 在麻雀们眼里他就是一个草人 是一个经常抱怨 又不舍得断交的远亲 它们一点都不害怕他 它们吵闹着 成群地飞过他的头顶 黄昏正在褪去麦田的金色 他终于敢与落日站在一起比高低 用身影去丈量田垄到墓地的距离 天地间 好像唯有地下的人能理解他 ——他的孤单 他迟迟不肯收割的原因 推车的人 无疑 推车的人是这片田野里最生动的素描 相对独轮车与白菜 这
我模仿母亲动作写字,朗诵,作诗作画, 我模仿母亲动作割草,种地,培土植树, 我模仿母亲动作洗衣做饭,养鸡喂猪,精耕细作, 我模仿母亲动作上集市卖农副产品, 购买油盐柴米,作业本,连环画。 我模仿母亲的动作越来越像母亲的赝品, 预演做一个标准新农人知乡农人,正缩短差距。 我反复模仿母亲的动作,每日模仿一棵树, 每时每刻模仿一把犁,一个竹编箩筐, 每日实操,割草,割麦子,砍柴,扶铧,
顾 荣 我曾经结识一位异士 他是专事烤肉的厨师 不过请他一顿烤肉,就成了追随终生的至交 那年,我从洛阳回东吴 一路险象环生,乱兵游勇 土匪强盗,每到危险之际 都是他拔刀相助 但我总想起我的另一位朋友 他就是“陆海潘江”的陆机 我们诗赋往还,悠游自在 太安二年,我在洛阳的东市上最后一次见到他 “华亭鹤唳,可复闻乎?” 我听他说出这句话,尔后引颈就戮 从此,我的世界呈现血色
头发白掉,腰已佝偻 是我的二舅 “今年83,还有两个月就84岁了 牙齿还行,能自己做饭 一顿吃两个馒头,一碗稀饭。” 表嫂说的时候,语气自豪 她在地里拔萝卜。在旁边打下手 抠掉萝卜身上的泥土的,是二舅 这是冬至的某一天 回老家,给舅妈上坟看到的一幕 往年,总是舅妈抠萝卜身上的泥 二舅拔萝卜 萝卜每年都在拔 拔萝卜的人,每年都不一样
奶奶认不得字,更看不懂书 几十年来,只知道照看庄稼和牲畜 独自守着门前的湖 她有很多生动的比喻句 她说,月光是一把碎银子 她说,枣花是星星做的纽扣 她说,眼睛像深夜的湖 她说,手指像几根枯朽的树枝 她说,掌纹像土地的裂痕、叶的脉络 她说,自己像蚕 蚕长大了,越缩越紧 人变老了,也越缩越紧 她说,人们弯下腰像拉开弓 直起身,弦就断了 弦断了,人就死了 我想,她是最有趣的
唐魏徵去世,太宗李世民曾喟然叹曰,“夫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古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今魏徵殂逝,遂亡一镜矣”(《旧唐书·魏徵传》)。及至近现代,西方的精神分析旋开了潜意识的大门,拉康更是以“镜像”作为其理论基石。作为一个现代意义上的读者,我们清楚地知道,当诗人写人的时候,他们并不仅仅写笔下的那个人,人是一面镜子,映照出的却是他人与自我、历史与当下、社会与文化等等更深层次的内涵